蘇陽本來是好奇才跟我去鐵柵欄的,后來便開始天天跟我去軍藝,和淺淺隔著鐵柵欄聊天、打羽毛球。大約在第五天晚上,他就把淺淺帶出了學校。那段時間,我們幾乎天天去后海喝酒。
本來只有朱自清筆下的“什剎海”,但“非典”成就了“后海”,一幫愛爾蘭人首先發(fā)現(xiàn)了它,然后中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噬了它,這是“非典”時期北京唯一一個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的地方,到了6月中旬每晚人頭攢動。有天凌晨,湖的深處的小船上好像有對男女在做愛,那女的呻吟的聲音很大……我和狗子、小剛哈哈大笑,轉(zhuǎn)頭發(fā)現(xiàn),蘇陽和淺淺不見了,那輛X5也不見了,大約二十分鐘后,他們才開著車回來,淺淺的頭發(fā)凌亂,目光流離。
但卓敏只會讓我拉著她的手,偶爾,也讓我親她的臉,僅此而已。
她更加執(zhí)著的事情是錄音筆,堅持每天和我交換著聽,錄下一些話。
我天天都去鐵柵欄那里,漸漸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遠離了那個夢魘,我甚至可以安然入睡直到次日中午,享受到“自然醒”。
“北漂”以來,我從來沒有擁有過“自然醒”。
它就無聲無息地死在我旁邊的座椅上,一直看著我,直到最后都沒有閉眼。
我把它埋葬在樓后那片白楊林里。兩年前一個大雪的夜晚,它出現(xiàn)在這里,雪花輕靈地飄散在它幼小而多病的身體上;兩年后另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,它又回來了,在人間渾身是傷。
還有三天就是春節(jié),遠處有孩子在鳴放鞭炮,空氣中縈繞著節(jié)日的馨香,沒有人注意到有一條狗剛剛死去。
我買了很多很多巧克力包裹著它僵硬的身體,我在給它挖的那個坑里埋了兩罐可樂,我還在最靠近的那棵白楊樹上刻了難以察覺的“寶寶之墓”,最后,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那個看門的老頭,讓他時時幫我照看寶寶,最好能種點草在上面隱蔽它的歸宿,免得那些喪心病狂的人挖出來。
老頭的那條黃狗是被活活打死的,我相信他一定能做好這件事。
別了,我的好兒子;別了,我的好兄弟。對不起,從此我再也不能喂你吃巧克力了,上次你偷吃了太多巧克力我不該打你屁股;對不起,從此我再也不能幫你洗澡吹風了,那次我不該偷懶逃避給你洗澡還罵你折磨人;
你是我的敵人關注事態(tài)發(fā)展,追究事件故事,博得人們的關注,對不起,從此我也不能邊看電視邊和你說話了,那個周末我不該把你關在陽臺上免得你打擾我看球賽……
北京冬天最后一場大雪,我轉(zhuǎn)身上車,雪花恣肆地砸在車窗上,雨刮器磨擦著玻璃窗“吱吱”作響,突然變成幻聽,是它在呼喚我。
我并不回頭,飛快拐上公路,想把自己奮不顧身融化在北京晚七點的車流高峰中。
這樣的情況我已碰到很多次了,但我一定要面帶微笑,一個微小的表情就可能影響結(jié)果,我不放過哪怕一點蛛絲馬跡,我以雜志記者身份尋找了北京大小所有的醫(yī)院,我調(diào)查了幾乎能調(diào)查到的醫(yī)科所,我把范圍擴大到了附近的城市,我甚至上網(wǎng)搜索……
卓敏失蹤了,準確地說她早就失蹤了。齊帥和燕子合伙給我編造了一個彌天大謊!
那天我走出鐵門,太陽白晃晃照耀在遠處的空地上,一個女孩打著
花傘站在那里,我張開雙臂沖過去。半年來的鐵窗生涯中,我曾無數(shù)次地幻想著走出鐵門那一刻,在陽光下的那塊空地上,卓敏如一朵笑吟吟的花兒般站在那里等待著我,等待著給我一個溫暖的擁抱……我沖過去時,愣住,不是卓敏。我已分不清幻想和現(xiàn)實,我使勁兒眨著眼睛調(diào)節(jié)瞳孔,不是卓敏,是燕子!
我以為卓敏躲在車上,探頭看車里,齊帥神情空洞地看著我,強作笑容。
“卓敏呢?”
“上車再給你說吧。”
“卓敏呢?”
“求你了,先上車!”
燕子把我推上車,在車上,燕子的敘述讓我猶如晴天霹靂:
你被抓走那天早上,卓敏的病情極度惡化,輸進去的紅血細胞很快被溶解掉,醫(yī)院調(diào)集了所有力量,歷時三天,才讓她蘇醒過來,但是她已經(jīng)并發(fā)了心肌炎,隨時都有生命危險。那個澳大利亞老太太是個好人,她迅速向國際紅十字會求助,用盡一切辦法,一個月后,卓敏才逐漸恢復……但是所有的專家都對她的前景表示悲觀,一致的結(jié)論是:半年,最多能活一年。
有一天,卓敏把我叫去,她寫好了一張字條要我一定轉(zhuǎn)交給你,當時我還很高興她能積極面對疾病,她卻說:“我要出院了,我不能再在這里待下去了,我每天花的都是楊一的血汗錢,而且注定治不好,求你們幫我去看一次楊一,就對他說卓敏現(xiàn)在特別好,特別特別的好,我在外面等著他。我知道楊一的個性,他在里邊一定擔心我,我怕他干出傻事來,所以你們一定要讓他好好在里面表現(xiàn),爭取早日出來看我……”說話時,卓敏的頭一直低低地看著水晶。
“我是一個不祥的女人,如果那天我沒有上他的車,他也不會認識我,不會因為我弄得這么慘,是我害得他這么慘的……我知道楊一是個重情重義的人,他那么愛我,他要是出來,看見我沒了,一定會傷心的。他那么小就失去了媽媽,他和我在一起這么久,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,你們就千方百計讓他忘掉我吧。告訴他跟我在一起沒有好結(jié)果的,忘了我,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的,其實他那么好……
“世界上最傷心的事就是:眼睜睜看著你深愛的人慢慢死去,你卻無能為力。過去我一直害怕死,因為我怕我死了后楊一就會忘了我,但現(xiàn)在我真的希望他能夠忘了我,等他出來后就告訴他——忘了我,就是他的福氣。
“我愛他,他也愛我,可是我們注定不應該在一起,在一起就是互相傷害,現(xiàn)在,是該結(jié)束的時候了。”抬起頭,卓敏已是淚流滿面……
我馬上向醫(yī)院說了卓敏的情緒,醫(yī)院加強了對她的看護,有幾天她好像漸漸平靜下來,但是兩周之后的一個下午,正是護士們交班的時候,她不見了,像在病房中蒸發(fā)一樣。
我大吼一聲,使勁掐著齊帥的脖子,他急忙把車停在路邊讓我冷靜,我紅著眼問:“你們他媽的沒去找她嗎?她一定會回朝陽公園外那個家的,學校?公司?機場……”我已經(jīng)語無倫次,我甚至覺得是眾人一起害了她!
在監(jiān)獄的半年里,我從未想過出獄的那一天就是失去卓敏的那一天,如果這樣,我寧肯一輩子待在監(jiān)獄里不出來,寧肯一生就在黑暗中想念她。黑暗中想像看她一眼,我會感到世界燈火通明!
但現(xiàn)在她不見了,世界最后一盞燈被關掉。
“你必須面對現(xiàn)實,專家說這個病最多能撐一年,現(xiàn)在四個多月已經(jīng)過去,她是個好姑娘,她選擇離開對你和她都是好事。”齊帥說。
“放你媽的屁!她沒死,她也不會死,她是什么你們知道嗎,她是仙女,她怎么會死!”我已經(jīng)徹底崩潰了。
從那天開始,我就把那輛舊JEEP加滿了油,像一頭跑得脫水的狗,滿世界去找她的蹤影。
“請問,您見過這個姑娘嗎?”
“請問最近有沒有這個病人轉(zhuǎn)到你們醫(yī)院?”
“對不起,她還有一個名字,那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‘卓瑪水晶’的名字?”
我的肝膽部位隱隱作痛,但我仍然四處尋找。我去過城南的那間房子,房東早換租了新客;我以記者身份去軍藝假裝采訪,不一會兒教務主任就帶著武警把我請進保衛(wèi)處,嚴肅地告訴我記者證早換新版本了;我找過淺淺,她已經(jīng)傍上了一個山西開煤窯的老板,她看著我的臉色比煤炭還要黑;甚至還有一次我被告知有同名同姓的姑娘在某條胡同的小醫(yī)院里,過去一看,里面竟全是治療“難言之隱”的人,我大怒,就和醫(yī)院的人打起來,兩個彪形大漢直接把我扔到巷子里。
終于有一次,我在醫(yī)院的走廊上看見了卓敏,她瘦瘦弱弱,戴著一頂小白帽子,正拿著飯盒向遠處走去,我大喊著“卓敏”跑過去,摟過肩膀一看,結(jié)果是一個陌生的單眼皮姑娘,她憤怒地看著我,說“神經(jīng)病”,我失望之余大聲回罵她,引來很多人圍過來譴責我,我和眾人對罵,罵著罵著,我竟失聲痛哭了……人們哄然散去,都說“果然是個神經(jīng)病”。
即便如此,我仍然像地毯式轟炸般搜索著北京每一個角落。我絕不相信他們說的醫(yī)學常識,我們經(jīng)歷了那么多苦難都挺過來了,她怎么會就死?我甚至認為她一定藏身在這座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里,也許,冥冥之中偶遇一個世外高人,正在慢慢地幫她治療那個該死的“地中海貧血癥”。
北京很普通的一天,普通的風,普通的溫度,普通的人群,和人群密集散發(fā)的氣息,沒有人會注意到日歷簿上有何變化。我開著車,行走在北三環(huán)滾滾車河中,電臺里甜蜜的女聲正播報著路況信息,和沙塵暴即將來臨的消息,我看看天,和每一個春天一樣,藍得發(fā)假,云層像還未完成就開始融化的棉花糖,我無聊地向窗外望去,瞳孔慢慢收縮……
過街天橋上,一群男孩女孩正在放風箏,他們年輕而富有朝氣,努力地揚起手臂讓風箏飛得更高。
你是我的敵人對傳統(tǒng)媒體關注的,國外某個研究中心做的“調(diào)查顯示,事件一片嘩然,網(wǎng)友驚悚。其中一個女孩高高地坐在橋墩上,她有一張陌生而漂亮的臉龐,眉毛斜斜向上像要飛入鬢角,一束晶瑩剔透的冷光打進我的眼睛,她高揚的手腕上竟有一串熟悉如刻在眼底的碧璽,那串讓我黯然神傷朝思暮想的碧璽!在消失了很多年后,它卻如穿越冥冥宇宙中的一個咒語,突然現(xiàn)身在北京普通的一個春天的陽光下,跳動、閃耀,讓我覺得世間一切全部失明!
只聽見她在高聲呼喚著同伴:
“你們看,是不是我的風箏最漂亮,最漂亮……”
我被身后巨大的車流驅(qū)趕著前行,我打開車窗,使勁扭過脖子去看那座天橋,脖子扭得很疼,像要斷了一樣,但我已看不到那群男孩女孩,也看不到那個坐在橋墩上高高揚起手腕的陌生女孩。
北京春天的風帶著恍惚的軌跡呼呼掠過,有一些沙子刮進眼睛,刺激得我流下眼淚,但我的眼睛固執(zhí)地跳動著那一抹晶瑩剔透的光芒……北京的春天,總有一粒塵埃讓我黯然神傷。